第九章 东宫·洵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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素盈空白的心里只记得哥哥要她去找皇后,急往皇后行帐跑。
素盈知道其中有事,便说:“我不知道下个月初五有什么事情,反正哥哥小心一点没错。”
“哥哥要跟东宫一起去?”
素盈慌忙跪下,听见那人笑着说:“素率,这是?”他的声音清朗,是一种真正的好听,一听之后就不会轻易忘记。尤其素盈昨晚刚刚听过,更加不会认错。
素盈连连称是,趁机抬头看了东宫一眼。方才没有看清,这时才见东宫是个极为清秀的人,和皇后有七分相似,眉宇间多了几分男儿气概,目光炯炯有神。那双眼睛清冽冰凉,像是恨不得一眼把人看透,素盈与他四目一对,心中便打个突。她一时竟想不出编一个什么样的理由从他眼前赶紧逃开,只能诺诺地说一句:“奴婢先告退了……”
“不是。”素飒简单明了地问:“有没有能让人沉睡的香料?”
信默看了素盈一眼,见她急得脸色通红,便躬身答道:“这是下官一个亲戚。”说着向卫尉推搪几句,把素盈拉到一边,问:“素奉香怎么跑到这边?”
“白大人,我要借一匹马。”素盈说。
“知道了。”素盈点点头,打开几个纸包,从中取出一些未磨的整段香料交给哥哥,说:“我手边只有这个——点燃之后放在对方的鼻端,会致人昏厥。”
信默有些诧异:“你要马做什么?”
皇后摇摇头,缓缓道:“香的好坏跟谱上的名次没关系,跟人投缘才算。即便是谱上最高一等的香,别人不喜欢,就不算是好香。”
“你想到哪儿去了!”素飒蹙眉道:“不要多问,若是有,赶快给我。”
素盈猜不到皇后想些什么,进宫之后比平常更加小心。
丹嫔站起身抹平衣褶,问:“我这身衣服好看么?”
素盈连忙为她们开解,说了半天好话,丹嫔才冷哼一声,向丽媛、柔媛说:“今天狩猎——既然动刀动剑,就难免有人受伤。你们要是还想说自己是素氏的人,就做出点事情让后宫那些贱人们知道你们两个也不好惹。”
素盈眉头紧蹙十分为难,道:“白大人,奴婢……”
素盈走到亭中,不知该往哪边走才能找到素飒,看看来去东宫的那些人,全都是陌生面孔。她正在着急,忽听身后有人唤她:“素奉香!”
如果真如素飒所说,东宫的大队人马只有一个目标:宰相琚含玄。可他们的猎物不像獐子、兔子那样不知厄运降临、只知道逃命。
丽媛和柔媛唯唯诺诺地退出行帐,素盈才道:“姑姑何必生气?才媛的事情,整个后宫都会与她为难,何必要姐姐们出头……”
卫尉见她www.hetushucomcom吞吞吐吐,便把信默叫到跟前问:“这位令人是谁?她说认识你。”
第一遍号角响了三次,素盈知道皇帝皇后的大队人马出发了。她觉得无趣,正一遍又一遍地清点香料,素飒匆匆忙忙地闯入行帐,吓了素盈一跳。
素盈诚心夸道:“姑姑穿什么都好看!”
几个时辰之前,丹嫔的行帐扎好之后,素盈前往姑姑那里送一些配好的香料。她恰好撞上丹嫔怒斥丽媛、柔媛的场面。
东宫也呵呵一笑,爽快地说:“也对。素奉香,你起来吧。素率从小就跟在我身边,和其他人不同。你以后若是来东宫找他,不必躲躲闪闪,进去便是。”
这是她第一次参加皇家的狩猎,却不能离开行帐、步入山林。这有一点遗憾,但素盈宁可坐在帐中,也不愿插在皇后、姑姑还有两个姐姐之间看她们的脸色。
第二遍号角响过第一声之后,过了好久才响起第二声。素盈坐立不安地静听,第三声……要是第三声号角响起,那就是说东宫按计划出猎,素飒失败了。
素盈在床上辗转难安,合了一会儿眼睛便起身。她知道哥哥今天要在东宫当值,此刻应该忙过头一阵,该得一点空闲。素盈在镜中仔细端详自己的模样——跟一般宫女并无二样,没有什么惹眼的地方。头上的珠花似乎有些华丽,素盈把它摘下来收好,再看看镜中身影,这才满意地点点头。
想必东宫帐外的侍从们也在焦急、不安吧?她算了算时间——如果素飒得手,这时候东宫已经睡着了。
素飒一听这几个字,脸色就变了。
素盈见对方是卫尉服色,忙行个礼道:“大人,奴婢是丹茜宫令人,来找副卫尉的。”
素盈回答:“奴婢知道游猎之后要燃‘翔云膏’熏衣。”
东宫悠悠道:“哦,可以告诉右卫率,却不能告诉我。”
素盈心中一惊,本能地反问:“睡?多久?”
“什么?!”素盈低呼:“东宫疯了不成?他对付义父,无异于以卵击石!”
皇后虽然不在帐内,但留守大帐的随从知道她往哪个方向而去。素盈不敢露出慌乱的神色,跟几名相熟的宫女闲聊几句,不费什么气力便问出皇后的下落。她急忙脱身去找马匹——尚厩局那边想也别想,绝对不会给她方便。丹茜宫卫尉处还有很多马匹,素盈一心盼望信默今天也来了,可是怎么也找不到他。
素盈背上已渗出一层冷汗,脸上仍是笑吟吟的,说:“素盈是个没主意的人。姑姑说怎么办就怎么办吧。”
“两个没用的东西!”丹嫔尖刻地说:“亏你们从小被家里调|教!竟然转眼让一个奉香爬上来,跟你们平起平坐——你们是怎么侍奉圣上的?!竟然让一个外姓爬上龙床!”
素盈觉得她从未谋面的圣上是个奇怪的人。他常念佛讲经,但也喜欢打猎;他很宠爱他的皇后,三天两头送来各种各样的赏赐,但他转身便宠幸了皇后身边的奉香;宰相琚含玄一天天权倾朝野,他可以若无其事,每天依旧烧香颂佛、计划游猎,但琚含玄仍然对他毕恭毕敬,好像从内心到举止都没有半分怠慢——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?素盈很好奇,可是不敢妄自揣测。
素盈想了想,没有立刻回答。素飒在一旁轻声催促:“殿下问话,你还不快如实说!”
素飒压低声音道:“我不想让东宫受害……你明白吗?”
“是。”素盈道:“昨晚的事情若是被哥哥知道,他不明就里,会担心的。”
信默点点头:“素奉香在这里等着,我去找找看——右卫率这时候应该得闲。”
素飒想要说什么,听到第二遍号角响起——那是东宫即将出猎的信号。他握了握素盈的手,什么也没有说。
素盈明白她不愿意被文才媛超过,说:“娘娘放心。娘娘是后宫之主,一切应用自然是后宫之冠。”
信默无声地看着她,无奈地叹了口气:“你总是这样看着人……我不问就是。”他看看左右没人,便把披风脱下来披在素盈身上,说:“这样上猎场可不行——别让人看见你的服色。我的马脾气温和,比你哥哥的马听话得多,你就骑它吧。”
丹嫔冷冷一笑,道:“是是是,整个后宫都会挑才媛的毛病。但后宫里面只有她们两个和才媛一个品级,她们不动手,别人只当她们好欺负。别人要是有本事除去才媛,也有本事除掉她俩。不管她们有没有脑子整才媛,至少做做样子,也能让其他人忌惮几分。”她说着,淡淡地瞥了素盈一眼:“我知道你不指望这两个姐姐,也不看好她们两个。但现在后宫之中只有她们跟我是一家人,我就算不喜欢她俩,也不会让人把她俩踩扁了。”
“今天是狩猎,出来的人恨不得长八只耳朵十双眼!谁会用到催眠的香料!”素盈坚决地说:“再说带出来的香料都是有数的!怎么给你?哥哥,你……你该不是要做什么危险的事情?”
皇后本来说过这天不用素盈进香,晌午过后却派人来叫她。
素盈也是奉香,丹嫔没有当着她的面骂文奉香是奴婢,显然是给她极大的面子。素盈看看她们:丹嫔一身猎装,英姿飒爽威风凛凛;丽媛和柔媛也是猎装,却穿不出丹嫔那样的风度。她们在丹嫔面前畏畏缩缩,不敢顶嘴。柔媛更是被丹嫔一气痛骂骂得掉下眼泪。
她曾经在姐姐们丢掉的书里见过一幅内宫地图,当时并没有用心去记,依稀记得太子东宫旁有一对极大的十步亭,前一个叫“凌虚”,后一个叫“御风”,是几代之前所建。素盈走了一会儿,果然看见两个一模一样的极大的亭。亭那边便是东宫,来来去去很多人,十分热闹。
“禀殿下,这是臣的妹妹,在丹茜宫侍奉娘娘的素奉香。”
素盈张了张口,忽然丢个颜色。素飒知道她看见有人来了,猛地转身,看见身后走来一个年轻人。素盈认出是刚才那个看着她笑的人,不知如何是好。素飒已躬身向那人施礼,向素盈道:“还不跪见东宫!”
素盈不知怎么回答,素飒已在一边解围:“臣妹初入宫廷,殿下就别为难她了。”
第二声号角响过之后,过了好一阵,都没有第三声……素盈怔怔地站在帐中,心里一片空白。这段时间到底是多久?好几次,素盈甚至出现幻觉,觉得第三声号角早已响过,又像是正在她耳边响起。
走这一趟,她不愿让人注意到。
“怎么?”他见左右没人,关切地说:“今早一进来就听说丹茜宫那边闹了一晚上,说是有个奉香不见了——我还担心是你出了什么事。”
看见素盈进来,丹嫔的口气才和缓一些——“你们要是还知道脸面,就好好琢磨这事情该怎么解决!现在整个后宫都在看你们两个的笑话。你们要是能忍下这口气,就忍着吧!以后别叫我‘姑姑’——我可不跟你们一起忍气吞声。”
“你从哪里听说的?”素飒把妹妹拉到一旁,道:“下个月初五,圣上外出打猎。皇后、姑姑、东宫、琚大人都会跟去。这些天,宫里一直在准备。”
“哥哥!”她喉中艰难地发出一点声音,身子晃了晃,几欲摔倒。
皇后没有说话,她身边的秉阁令人睿氏说道:“猎毕,圣上赏赐时要燃‘清幽’压住猎物的血腥,设宴时要燃‘同庆’助兴,撤宴后陛下的御帐内要燃‘长夜’驱散众臣子的气味。这些香要各备七份。还要准备十四份‘宝朝’、二十一份‘小露’、四十九份‘白露’——这是圣上赏众臣熏衣的。另外准备十四份香膏‘杳然’或者‘悠然’,是娘娘赏随猎妃嫔沐浴的。”
“我没时间跟你多说!”素飒的神色焦躁,搓着手道:“阿盈,事情不妙!东宫要趁今日狩猎,对琚大人不利!”
那人笑了一下便走开了。素盈并没有把他放在心上,只是这样仓促被人看见让她觉得很不习惯——以前在家里,虽然没人把她当一回事,但家中走动的男人也不会冒然盯着她看。
亭外走过一个人,素盈以为是哥哥,然而那只是一个陌生的年轻人。她急忙侧过身,把脸别到一旁。
“我有什么事?”素飒匆忙打断她的话,低声严厉地说:“在宫里不比在家,有些话更不能随便说出来!”
信默微笑着问她:“素奉香是来找右卫率么?”
素盈立刻跪倒:“奴婢知道。”
她又回想了一遍刚才的对答,并没有觉得不妥,这才从容地回住处。
“你下去准备吧。”皇后笑笑,看着素盈往宫门外退,话锋忽然一转:“素奉香,你是个聪明人,不用我再多提点了吧?——文才媛也是聪明人,可她还不够聪明:她不知道,在这宫里跑得太快,一定会摔得很惨。你是素家的女孩子,应该从小就该知道这个道理。”
“好看也没用啊……”丹嫔忽然没头没脑地叹了口气,哀怨地喃喃:“人家心里没我……哎!我跟你说这些做什么!你快回去吧,省得皇后叫人的时候找不到,又风风火火地大闹一场。”
皇后休息之后,脸色比早晨好了许多,光彩照人的笑容之下仿佛藏着什么。等素盈行过礼,皇后便说:“下个月初五,我要随圣上去游猎。我本来打算让文奉香跟着,可她现在是才媛了……事情突然,让人连个准备也没有。幸好宫里还有你——素奉香,你知道出行游猎要用什么香么?”
素盈回头一看:向她走来的人正是白信默。她急忙行礼——昨晚一直慌乱,被信默搭救的时候竟然忘了他的官品比她要高得多。
素盈道:“我没事。先不说这个——反正皇后也不是为了我才闹腾。哥哥……”她忐忑不安地四下看看,才小声问:“下个月初五……”
素盈咬了咬嘴唇,说:“东宫已经知道哥哥的事……”
她正在卫尉的帐外着急,忽听有人喝问:“你是做什么的?为何在帐外徘徊?”
“记住了。”素盈点点头,拉住哥哥的衣袖,莹然欲泣:“哥……你,你不会出事吧?”
很快素飒就匆匆来了。
素盈装作为难,道:“禀殿下……娘娘吩咐过不准张扬,奴婢不敢乱说。”
素飒接过香料,犹豫道:“如果……唉,你要知道:东宫身边的人都被琚大人笼络,再没有一个可靠的。如果我没能拖住东宫,你要想办法转告皇后。皇后和琚大人的交情……唉、唉!我不说了,你记住了!”
“当然!”素飒敏感地问:“怎么?”

皇后想了想,挥手道:“以前用哪一种,这次用高一等的就好。素盈,这次文才媛也要跟去……你知道,她也很擅长调香。”
素盈咬着嘴唇不知该如何是好,急得眼泪快要掉下来,她强忍着说:“大人看在白姨娘的情分上,别再问了!若是大人不愿借,趁早告诉素盈。免去素盈在这里浪费时间。”
素飒神态自若,同东宫一起走了。素盈却在他们看不到的地方捂着心口,暗想:轩叶果然没有说错——当下人的难处,要亲身做了才知道。她早就准备好应付种种难题,却总是在当口上才知道自己还不够伶俐。
“奴婢……”素盈正欲作答,一眼看见信默远远地骑马过来,忙说:“奴婢是副卫尉的亲戚,有句话要说。”
“令人?你是什么令人?”卫尉上下打量素盈,道:“找副卫尉做什么?”
“哥哥?!你怎么在这儿?”她看素飒满面焦急,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。“东宫那边有事?”
她坐在行帐中,摆弄着手里的香料。脚下的大地在微微颤抖,远处传来震耳欲聋的呼喝——皇帝就要带领他的卫士冲入山林。素盈的任务要在他们回来时开始,现在她静静地坐在帐中等候。
“哦……”东宫的口气飘忽,仿佛漫不经心,“奉香,昨晚丹茜宫那边出了什么事情?今天一早我去拜见母后,她竟然病倒了。”
她把心思放在亭外一株蔷薇花上,伸手轻轻碰触那柔弱的花瓣,轻轻叹了口气,抽出手帕慢慢地揩去花瓣上一点灰尘。
素盈见那是一页揉皱书,拾起来一看,上面列的是佛经上写过的一些香。素盈恍然大悟,“娘娘放心,奴婢不会让娘娘失望。”
“只有我们在,你不用叫什么‘大人’、‘奴婢’,只管告诉我出什么事了。”信默正色道:“是不是宫里出了什么事?”
素盈木然地僵立,浑身冰冷。
他原先在东宫就职,想必来往日的朋友处走动。素盈又施礼送他,心想:他绝口不问昨晚到底怎么回事,看样子对她的事情并不怎么关心。素盈不知道这时候自己是松了口气还是有点失望,扭头不去看他。
素盈知她暗指文才媛——圣上曾经说过文才媛配的香很有缘法,想必皇后对此耿耿于怀。可是什么样的香能得到圣上的欢心呢?素盈心里没半点头绪,不安地动了一下。皇后看在眼里,微微一笑,顺手从身边拿起一样东西,扔到素盈跟前说:“宫里那么多人念过经,竟没一个人像文才媛那么多心眼。”
素盈知道他说的是他们在小酒馆的初见,忙垂下头接过马鞭。信默果然什么也不问,扶素盈上马,目送她疾驰而去。
素盈一一记在心里。睿秉阁低声问:“娘娘,您的香膏要准备哪种名色?”
忽然,“呜呜”的号角声响起,远处一片欢声雷动,大地再次颤抖——东宫的大队人马士气激昂,吼声直冲云霄。